连续两场平局像两块湿抹布，闷得整个盐城队喘不过气。更衣室里弥漫着比汗味更浓的沮丧——客场战平淮安队那天，老周的点球打飞后，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，烟头扔了一地；主场被连云港队逼平的那个下午，李飞一脚怒射踢飞了角旗，王教练的怒吼震碎了场边的玻璃。
童武坐在替补席的角落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草皮。他这两场都替补上场了，却像被抽走了魂魄——对阵淮安队时，他在雨中连续三次传球失误，被王教练半场就换了下去；面对连云港的“闪电边锋”，他被晃得摔在泥里，眼睁睁看着对方冲过防线射门，溅了一脸的泥水。
“都给我起来！”王教练的声音像惊雷炸响在训练场，“输了两场就耷拉着脑袋？殡仪馆没请你们去当模特！”
球员们慢吞吞地站起来，低着头，没人敢看他。天空阴沉沉的，乌云压得很低，像块浸了水的破布，随时都能拧出雨来。
王教练把一个黑色的文件夹往地上一摔，纸页散落一地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战术图。“看看你们踢的什么玩意儿！”他指着童武，“你那传球是给对手喂饭呢？还有你，老周，点球踢成那样，对得起你下巴上的疤吗？”
老周的脸涨得通红，拳头攥得咯吱响，却没吭声。
“从今天起，实施‘魔鬼计划’！”王教练突然提高声音，从包里掏出一沓时间表，“每天早上五点训练，晚上八点结束，周末加练！谁受不了，现在就滚蛋！”
人群里发出一阵骚动。李飞忍不住嘟囔：“这哪是训练，是要命啊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？”王教练眼睛一瞪，“李飞，你要是不想练，现在就可以回家，你妈还等着给你洗尿布呢！”
李飞赶紧低下头，脖子缩得像只鹌鹑。
童武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早上五点就得起床，意味着四点半就要从家出发，穿过漆黑的巷子，走到体校。可他更怕的是——自己那点可怜的体能，根本扛不住这样的强度。
果然，第一天的“魔鬼计划”就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。
凌晨五点的体校，只有路灯亮着昏黄的光。王教练穿着雨衣，手里拿着根棍子，站在跑道边，像个看守监狱的狱警。“先跑二十圈！谁掉队，加罚十圈！”
童武跟着队伍往前冲，刚跑了五圈，就感觉肺里像塞了团棉花，喘不上气来。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，淅淅沥沥的，打在脸上冰凉。他的二手足球鞋在积水里打滑，每一步都像踩在肥皂上，好几次差点摔倒。
“快点！跟上！”王教练的棍子抽在旁边的栏杆上，发出“啪”的脆响，“童武，你是不是昨晚没吃饭？跑这么慢，去跳广场舞得了！”
童武咬紧牙关，拼命往前追。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里，涩得他睁不开眼，只能模糊地跟着前面的人影跑。老周跑在他旁边，故意放慢速度，用胳膊肘碰了碰他：“调整呼吸，三步一呼，三步一吸。”
童武照着做，果然舒服了一点。可没过多久，他的小腿又开始抽筋，像有条蛇在肉里钻。他踉跄了一下，差点摔倒，老周眼疾手快，一把扶住他：“别停，慢慢走，千万别停下。”
二十圈跑完时，天已经亮了。童武瘫坐在地上，浑身都在发抖，雨衣湿透了，贴在身上像层冰壳。王教练却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：“起来！现在练折返跑，四十米，五十组！”
折返跑比长跑更折磨人。童武在积水的跑道上往返冲刺，每一次转身都感觉膝盖要碎了。跑到第三十组时，他突然眼前一黑，一头栽倒在水里，溅起一片水花。
“童武！”老周喊着冲过来，把他扶起来。童武的额头磕在跑道上，渗出血珠，混着雨水往下流。
王教练走过来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，眼神像冰一样冷：“起来，继续跑。”
“王指导，他受伤了！”老周挡在童武面前，声音有点急，“至少让他处理一下伤口！”
“受伤？”王教练冷笑一声，“踢球的哪个没受过伤？当年我在省队，腿断了还坚持训练呢！他要是这点苦都吃不了，趁早滚回巷子踢野球去！”
童武推开老周，挣扎着站起来。额头的血流进眼睛里，世界一片血红，可他的眼神却很亮，像淬了火的钉子。“我能跑。”他抹了把脸，声音嘶哑，却带着股狠劲。
他重新回到跑道上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老周看着他的背影，突然攥紧拳头，也跟着冲了出去，故意跑在他旁边，用身体替他挡住一部分风雨。
那天的训练持续到晚上八点。雨越下越大，训练场变成了泥潭。最后的对抗赛，所有人都像泥猴似的在水里滚，抢球时根本顾不上动作，全是凭着一股子蛮力在撞。童武被赵磊那样的壮汉撞翻了三次，每次都咬着牙爬起来，继续跑，继续抢。
结束时，他连解开鞋带的力气都没有了。老周把他架起来，往更衣室走，他的脚在足球鞋里泡得发白，像块发涨的馒头。
“值得吗？”老周突然问，声音在雨声里有点模糊，“为了这点破球，把自己折腾成这样。”
童武靠在他身上，昏昏沉沉的，却清晰地说：“值得。”
回到家时，已经快九点了。爸和妈都没睡，坐在客厅里等他，桌上的饭菜热了又凉，凉了又热。看见童武浑身是泥、额头缠着纱布的样子，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。
“明天别去了，小武，”妈拉着他的手，声音发颤，“咱不踢了，好好读书，妈不逼你考重点班了……”
童武摇摇头，把脸埋在妈怀里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“妈，我想踢，”他哽咽着说，“我想赢。”
爸蹲在地上，默默地给他烧热水，火光映在他脸上，忽明忽暗。等童武洗完澡出来，爸把一碗姜汤放在他面前，里面卧着三个荷包蛋。“喝了，暖暖身子。”他说，“明天我送你去体校。”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，“魔鬼计划”像座大山压在所有人头上。每天都有人掉队，有人偷偷抹眼泪，李飞甚至找王教练吵了一架，说他不把人当人看。可奇怪的是，没人真的离开。
童武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。他发现王教练的“魔鬼”里藏着细心——早上的长跑会特意避开积水深的地方，折返跑的距离会根据每个人的体能调整，对抗赛时虽然允许冲撞，却严禁背后铲球。
更重要的是，他的体能在飞速进步。从一开始跑十圈就掉队，到后来能跟上大部队；从被壮汉一撞就倒，到能借着对方的力气转身摆脱。老周教他的“钻裆”技巧越来越熟练，好几次在对抗赛里，他像条泥鳅似的从李飞和张鹏中间钻过，引得替补席一片叫好。
雨停的那天下午，王教练突然宣布进行一场内部教学赛，赢的队可以提前结束训练。所有人都像打了鸡血，拼得格外凶。
童武在中场拿球时，又遇到了那个总喜欢撞他的替补后卫。这次，他没躲，反而迎着对方冲了过去，在身体接触的瞬间，突然一个急停，脚下把球往回一拉，同时身体往左侧一拧——那是老周教他的“假动作变向”，他练了不下一千次。
后卫果然被晃了过去，等他转身时，童武已经带着球冲了出去，一脚精准的长传，找到前插的老周。老周抬脚就射，球进了！
终场哨响时，童武的队伍赢了2-1。他躺在草地上，看着湛蓝的天空，白云像棉花糖似的飘着，浑身的骨头都在疼，可心里却像被阳光晒过一样，暖烘烘的。
老周走过来，往他嘴里塞了根冰棍：“可以啊，小子，这招练得比我当年还溜。”
童武咬着冰棍，甜甜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。他看见王教练站在远处，正低头看着那个黑色的文件夹，嘴角好像偷偷往上扬了一下。
他突然明白，教练的“魔鬼计划”，从来都不是为了折磨他们。
是为了让他们知道，足球场上，能依靠的不只是天赋和运气，还有在雨里摔过的跤，在跑道上流的汗，和在快要撑不住时，咬着牙再坚持一秒的狠劲。
下一场对阵宿迁队的生死战，他好像没那么怕了。
因为他知道，自己和队友们，已经不是两周前那支会被平局打垮的队伍了。
他们是被雨水泡过、被汗水腌过、被王教练的棍子抽过的盐城队。
这样的队伍，没那么容易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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