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衣室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气味——汗味、洗衣粉味,还有老周那双臭球鞋散发出的酸腐味,混在一起,像夏天暴雨前闷在罐子里的空气。童武捏着那件刚领到的训练服,指尖都在发颤。
衣服是红色的,胸前印着“盐城业余队”的字样,还有个模糊的赞助商标志,像是哪家本地酒厂的名字。号码是“28”,一个没人要的替补号码,布质粗糙,边角还没缝齐,硌得他脖子有点痒。
“愣着干啥?换啊!”胖子张磊光着膀子从淋浴间出来,肚子上的肥肉一抖一抖,“难不成要穿着你那破洞裤训练?”
童武赶紧转过身,背对着其他人,手忙脚乱地脱衣服。他的后背和胳膊上,还留着昨天在巷子里练球时撞出的淤青,青一块紫一块,像幅难看的地图。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,怕被人看见。
“哟,这小身板,风一吹就能倒啊?”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。童武回头,看见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球员,正对着他挤眉弄眼,“王指导咋想的,招个初中生来凑数?”
“李飞,别瞎扯。”老周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,他正低头系鞋带,下巴上的疤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,“能穿我裆的,不算孬种。”
李飞撇撇嘴,没再说话,转身去抢胖子手里的吹风机。
童武松了口气,赶紧把训练服套上。衣服有点大,袖子长过了手腕,他卷了两圈,露出细瘦的胳膊。裤子更肥,他只好把裤脚塞进袜子里,勒得小腿有点发麻。
“走吧,该练体能了。”老周站起身,往门口走,经过童武身边时,脚步顿了顿,“王指导的规矩,试训第一天,先跑一万米。跑不下来的,直接卷铺盖滚蛋。”
一万米。
童武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在学校的运动会上,最多跑过三千米,跑到最后一圈时,肺像要炸开一样,喉咙里全是血腥味。一万米,对他来说,像个天文数字。
更衣室里的球员陆续往外走,没人再看他一眼。童武跟在最后,看着前面那些晃动的红色背影,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误闯狼群的小羊羔。
操场的塑胶跑道被晒得滚烫,踩上去像踩着一块烧红的铁板。王教练已经站在起跑线边,手里拿着个秒表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“都精神点!”他扯着嗓子喊,“今天的一万米,计时!最后三名,加罚折返跑!”
球员们排成一排,童武被挤在最边上。他偷偷看了眼旁边的老周,老周正活动着脚踝,一脸轻松,仿佛不是要跑一万米,而是要去散步。
“预备——跑!”
王教练的哨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,所有人都冲了出去。童武下意识地跟着跑,刚迈出两步,就被前面的人带乱了节奏。他的步幅小,频率也慢,很快就被落在了后面。
风从耳边呼啸而过,带着塑胶被烤焦的味道。前面的球员像一阵红色的潮水,越跑越远,他们的脚步声“咚咚”响,震得地面都在颤。童武咬紧牙关,拼命往前追,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,每抬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。
他想起巷子里的晨跑。每天天不亮,他就抱着球去巷子跑,从巷头跑到巷尾,来来回回,最多跑半个小时。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跑得挺快,可跟这些人比起来,简直像在爬。
“嘿,小子,不行就别撑了!”李飞从他身边超过,故意撞了他一下,“回家喝奶去吧!”
童武踉跄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他稳住身子,喉咙里已经开始发苦,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,滴进眼睛里,涩得他睁不开眼。
他想停下来,真的想。想坐在地上,大口喘气,想回家,回到那条熟悉的巷子里,踢着自己那颗掉皮的足球,不用跑这该死的一万米,不用看别人的脸色。
可他的脚却停不下来。
他想起爸早上说的话。爸送他来体校时,往他口袋里塞了两个茶叶蛋,说:“要是实在不行,就回来,爸不怪你。但要是能撑,就撑下去,别让自己后悔。”
他想起王教练昨天看他颠球时,眼里闪过的那一丝惊讶。想起老周说的“不算孬种”。想起自己在巷子里练穿裆过人时,一次次被球绊倒,又一次次爬起来的样子。
不能停。
童武深吸一口气,调整了呼吸节奏。他不再去看前面的人,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跑道,一步,又一步,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。
跑到第三圈时,他的小腿开始抽筋。先是右腿,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猛地勒住,疼得他差点叫出声。他赶紧放慢速度,停下来,弯腰用手掰着脚尖,额头上的冷汗直往下淌。
“不行就别硬撑。”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。童武抬头,看见老周正站在他身边,手里拿着瓶水,“我年轻的时候,也跟你一样,犟得像头驴。可踢球这东西,光靠犟没用,得有脑子,还得有本钱。”他把水递过来,“你的本钱,不是体力,是脚下那点活儿。但没体力,啥活儿都使不出来。”
童武接过水,拧开喝了一口,冰凉的水滑过喉咙,稍微缓解了一点灼烧感。“我能跑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有点哑。
老周挑了挑眉,没再说什么,转身继续往前跑。
童武揉了揉抽筋的小腿,重新迈开步子。这次,他跑得更慢了,像个蹒跚的老人。汗水湿透了训练服,紧紧贴在背上,勾勒出单薄的骨架。跑道边的看台上,有几个早起的老头在打太极,音乐慢悠悠的,和他急促的喘息声格格不入。
不知道跑了多少圈,天渐渐暗了下来,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,昏黄的光洒在跑道上,拉出长长的影子。童武的眼前开始发黑,耳边嗡嗡作响,只剩下一个念头——跑,别停下。
“还有最后一圈!”王教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,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,模糊不清。
童武抬起头,看见前面的球员已经开始冲刺,红色的身影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。他也想冲,可双腿像生了根,怎么也迈不动。就在这时,他的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,整个人往前扑去,重重地摔在跑道上。
膝盖磕在塑胶地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剧痛瞬间传遍全身。童武趴在地上,半天没动,眼泪混合着汗水,滴在滚烫的跑道上,很快就蒸发了。
“起来!”
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喊。童武抬起头,看见老周站在他面前,脸色不太好看。“这点疼就受不了了?”老周弯腰,伸出手,“当年我在省队,腿被铲骨折了,躺了三个月,照样爬起来踢。你这点伤,算个屁!”
童武看着老周伸出的手,那只手上布满了老茧,指甲缝里还有泥土的痕迹。他犹豫了一下,抓住了那只手。老周猛地一使劲,把他拉了起来。
“走!”老周拽着他的胳膊,往前拖,“就算走,也得走完全程!这是规矩!”
童武被他拖着,一瘸一拐地往前挪。膝盖疼得钻心,每走一步,都像踩在刀尖上。可他咬着牙,没再哼一声。
跑到终点线时,王教练正低头看秒表。“最后一个。”他淡淡地说,“但没放弃,算你过关。”
童武腿一软,差点又摔倒,老周赶紧扶住他。他瘫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气,肺里像塞了一团棉花,喘不上气来。
“不错啊,小子。”胖子跑过来,递给他一条毛巾,“我第一次跑一万米,跑到一半就吐了。”
李飞也走过来,脸上没了之前的嘲讽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道不轻:“行,有点韧劲。”
童武接过毛巾,擦了擦脸,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。他没想到,这些刚才还对他冷嘲热讽的人,现在会对他说这些话。
“过来。”王教练的声音响起。童武挣扎着站起来,一瘸一拐地走过去。
王教练蹲下身,掀起他的裤腿,看了看他磕破的膝盖,伤口已经红肿,渗出血珠。“去医务室处理一下。”他站起身,“明天早上八点,准时来训练。迟到一分钟,罚跑五千。”
“我……我能留下了?”童武不敢相信地问。
王教练瞥了他一眼,嘴角似乎动了一下,像是在笑:“留不留,看你明天的表现。对了,”他指了指童武的脚,“明天换双正经的足球鞋。回力鞋,踢不了比赛。”
童武低下头,看着自己磨破的回力鞋,鞋头的口子更大了,露出里面的袜子。他使劲点了点头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不是因为疼,也不是因为累,而是因为心里那股憋了很久的劲,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。
老周走过来,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:“走吧,我带你去医务室。顺便告诉你,体校门口有家卖二手足球鞋的,五十块钱一双,能穿。”
童武被他半扶半搀着往医务室走,晚风一吹,身上的汗水凉飕飕的,可心里却暖烘烘的。他看着天上的星星,一颗一颗,亮得像他刚才踢进的那个球。
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后面还有更多的一万米要跑,更多的挑战要面对。但他不怕。
因为从今天起,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巷子里踢野球的少年了。他是盐城业余队的28号,童武。
这个名字,他要让更多人记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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