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，招待所楼下的公鸡就扯着嗓子叫开了。童武猛地坐起来，浑身的肌肉都在发酸——昨天的训练量加上三个小时的颠簸，让他的肩膀和小腿像被钝刀子割过一样。老周还在打呼噜，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响，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，洇出一小片湿痕。
童武轻手轻脚地爬起来，摸出昨天没吃完的馒头，就着自来水啃了两口。他走到窗边，拉开窗帘，外面的天是灰蒙蒙的，像蒙着一层没洗干净的纱。远处的体育场已经有了动静，隐约能看见工作人员在调试灯光，红色的跑道在晨雾里像条凝固的血带。
“醒了？”老周翻了个身，揉着眼睛坐起来，“去操场跑跑，活动活动筋骨。客场比赛，拼的不光是技术，还有体力。”
童武点点头，换上训练服，蹑手蹑脚地出了门。招待所的院子里堆着乱七八糟的废品，墙角的月季开得正艳，花瓣上还挂着露水。他沿着街道慢慢跑，清晨的风带着点凉意，吹在脸上很舒服。路过一家早点铺时，香味顺着门缝飘出来，是煎包和辣汤的味道，勾得他肚子咕咕叫。
他摸了摸口袋，只有五块钱——那是妈给的备用钱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花。童武咽了咽口水，加快脚步跑开了。
回到招待所时，队友们已经在楼下集合了。王教练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运动服，手里拿着个保温杯，正皱着眉头看名单。“都精神点！”他把名单往天上一扬，“今天的首发阵容，前锋老周、李飞，中场张鹏、刘伟、王刚，后卫……”
童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耳朵竖得像兔子，可直到王教练念完最后一个名字，也没听到“童武”两个字。他果然只能坐替补席。
“替补：童武、胖子、马军……”王教练顿了顿，看向童武，“你小子，给我看好了，尤其是徐州队的中场，他们怎么跑位，怎么传球，怎么防守，都记在脑子里。”
“知道了，王指导。”童武低下头，声音有点闷。
早饭是在体育场附近的小饭馆吃的，一碗稀粥，两个馒头，一碟咸菜。李飞嫌难吃，自己掏钱加了个炒鸡蛋，故意在童武面前吃得很香。童武没理他，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，眼睛却在偷偷观察饭馆里的电视——正在重播昨天的中超比赛，画面里的球员穿着光鲜亮丽的球衣，在草皮鲜亮的球场上奔跑，和他们这群人，像是活在两个世界。
“看啥呢？羡慕啊？”李飞用胳膊肘碰了碰他，“下辈子投个好胎，说不定能去踢中超。”
童武放下筷子，没说话，起身走了。
赛前热身时，徐州队的主场看台已经坐了不少人，大概有几千个，大多穿着黄色的球迷服，手里挥舞着旗帜，嘴里喊着口号，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。童武跟着替补球员在场地边缘活动，每次皮球不小心踢到看台附近，都会引来一阵哄笑和嘘声。
“这帮人就这样，素质低。”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他今天也没首发，正蹲在地上系鞋带，“去年我们来这儿，被他们扔矿泉水瓶，还骂脏话，别往心里去。”
童武点点头，可心脏还是跳得厉害。他偷偷看了眼徐州队的球员，一个个都人高马大，胳膊比他的腿还粗，尤其是那个叫赵磊的后腰，站在中场像座铁塔，正龇牙咧嘴地和队友说笑，露出两排黄牙。
“别怕，他们看着吓人，其实脑子不好使。”老周走过来，往他手里塞了块巧克力，“等会儿我上去，给你表演个帽子戏法。”
童武把巧克力攥在手心，甜甜的味道透过包装纸渗出来，稍微缓解了一点紧张。“周哥，你小心点，那个赵磊……”
“放心。”老周拍了拍他的脸，力道不轻，“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，对付这种糙哥，有的是办法。”
比赛开始前，双方球员列队入场。当盐城队的球员走出球员通道时，看台上的嘘声瞬间炸了锅，还有人往场边扔塑料瓶和纸屑。童武跟在队伍最后，低着头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。
国歌响起时，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。虽然只是替补，虽然可能一分钟都上不了场，但此刻，他穿着红色的队服，代表着盐城，这种感觉很奇妙，像有股热流从脚底一直冲到头顶。
比赛开始后，童武坐在替补席上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笔记本。徐州队果然像王教练说的那样，一上来就主打长传冲吊，赵磊在中场像台推土机，不管三七二十一，拿到球就往禁区里吊。盐城队的后卫被冲得七零八落，好几次都差点失误。
“这帮孙子，就知道靠身体！”胖子在旁边骂骂咧咧，“有本事跟咱们踢技术啊！”
童武没说话，只是飞快地在笔记本上画着：赵磊，传球路线单一，多往右侧吊；徐州队左后卫助攻积极，回防慢……
老周在前场踢得很挣扎，每次拿球都会被两三个后卫围着，根本没机会转身。李飞则像个无头苍蝇，到处瞎跑，好几次都跑到了队友的位置上，气得老周在场上直骂娘。
上半场第30分钟，徐州队进球了。赵磊在中场一记长传，吊到盐城队禁区右侧，他们的边锋头球摆渡，中锋像头熊似的撞开盐城队的后卫，一脚把球捅进了球门。
看台上瞬间沸腾了，黄色的浪潮翻涌着，“徐州队，牛逼！”的喊声震得人耳朵疼。
王教练猛地从教练席上站起来，把战术板往地上一摔：“防守！给我守住！别他妈瞎传！”
童武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。他看着场上的队友一个个气喘吁吁，脸上满是焦急，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记的那些东西，好像有点用。
“王指导，”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鼓起勇气开口，“徐州队的左后卫回防慢，他们的中卫转身也不快，要是能打身后……”
王教练瞪了他一眼：“你懂个屁！好好看着！”
童武的脸一下子红了，赶紧低下头，不敢再说话。胖子在旁边偷偷碰了碰他，冲他摇了摇头，意思是让他别多嘴。
上半场结束时，比分还是0-1。球员们低着头走回休息室，没人说话，气氛压抑得像要下雨。王教练在更衣室里大发雷霆，把战术板都砸烂了，碎片溅到李飞脚边，吓得他一哆嗦。
“李飞！你他妈跑的什么位？跟个傻子似的！”王教练指着李飞的鼻子骂，“还有你们中场，拦截呢？抢断呢？就让赵磊那么舒服地传球？”
李飞低着头，嘴里嘟囔着：“他那么壮，谁扛得住啊……”
“扛不住就滚蛋！”王教练吼道，“下半场，童武，你上！替下王刚！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，包括童武自己。他怀疑自己听错了，使劲眨了眨眼睛：“王……王指导，您说啥？”
“我说你上！听不懂人话？”王教练瞪着他，“给我打中场，多往边路走，找机会打徐州队的身后！要是踢不好，以后就别想再进球队的门！”
童武的心脏“咚咚”地跳，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他激动得手都在抖，赶紧站起来，往身上套背心。老周走过来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别紧张，就像在巷子里踢球一样，放开踢。记住我教你的，避开赵磊的正面，绕着他踢。”
“嗯！”童武使劲点头，眼眶有点发热。
下半场开始前，童武站在球员通道里，深吸了一口气。外面的嘘声更大了，还有人在喊“盐城队，垃圾！”。他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，疼痛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。
当第四官员举起换人牌，“28号童武替换15号王刚”时，看台上的嘘声和哄笑声混在一起，像无数根针，扎得他耳膜疼。
“哪来的小屁孩？”
“这是盐城队没人了吗？”
“快看他那鞋，还是断钉的！”
童武低着头，快步跑进场内。路过赵磊身边时，那个壮汉故意撞了他一下，低声骂了句“滚开，小崽子”。
童武没理他，只是走到中场，对着队友们喊了一声：“都打起精神来！我们能赢！”
他的声音不大，却像一颗小石子，投进了平静的湖面。老周看了他一眼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，随即点了点头。
比赛重新开始后，童武很快就感受到了客场的“热情”。他刚拿到球，徐州队的中场就像疯狗似的扑过来，抬脚就想铲，幸好他躲得快，才没被铲到。
“裁判！他犯规！”童武喊道。
可裁判只是摆摆手，示意比赛继续。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哄笑，显然觉得他是在小题大做。
童武咬了咬牙，不再指望裁判。他想起老周的话，避开正面冲突，脚下加快了频率，像只泥鳅似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。他没敢轻易传球，只是不停地带球，吸引对方的防守。
果然，徐州队的左后卫忍不住压了上来，想抢他的球。童武等的就是这个机会！他突然一个加速，晃过对方的中场，然后一脚直塞，球像道闪电，从徐州队两名后卫之间穿了过去，正好落在前插的老周脚下！
老周接球、转身、射门，一气呵成！足球像枚炮弹，狠狠砸进了球门死角！
1-1！
整个体育场瞬间安静了，几秒钟后，盐城队替补席爆发出欢呼声。胖子激动得跳了起来，差点把替补席的桌子掀翻。王教练站在教练席上，原本紧绷的脸，终于松弛了一点，嘴角偷偷往上扬了扬。
老周疯了似的跑过来，一把抱住童武，把他勒得喘不过气。“好小子！传得漂亮！”他的汗滴在童武脸上，又咸又涩，却让人心里暖和。
童武咧开嘴笑，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。刚才的嘘声、嘲讽、害怕，在进球的那一刻，全都烟消云散了。他知道，自己做到了，哪怕只是一次传球，也证明了自己不是废物。
比赛重新开始后，徐州队发起了疯狂的反扑。赵磊像头被惹急的熊，在中场横冲直撞，好几次都差点把童武撞飞。童武只能不停地跑，不停地躲，体力消耗得飞快，喉咙里像着了火。
第85分钟，童武又一次在中场拿到球。赵磊怒吼着冲过来，胳膊肘直直地顶向他的胸口。童武赶紧往旁边一躲，同时脚下把球往前一推，又是一脚直塞，打穿了徐州队的防线！
这次插上的是李飞。他好像被刚才的进球点燃了斗志，拼了命地往前跑，拿到球后，面对门将，一脚推射，球进了！
2-1！
盐城队反超了！
童武瘫坐在地上，大口大口地喘气。李飞跑过来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伸出手，把他拉了起来。“谢……谢了。”他的脸有点红，声音也很小。
童武笑了笑：“应该的。”
剩下的几分钟，徐州队全线压上，连门将都冲了上来。但盐城队的球员像打了鸡血，防守得密不透风。当裁判吹响终场哨声时，童武再也撑不住了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，顺着脸颊往下流。
队友们冲过来，把他和老周、李飞围在中间，又蹦又跳。老周把球衣脱下来，往天上一扔，露出黝黑的脊背，上面全是抓痕和淤青。
看台上的徐州球迷骂骂咧咧地退场，有人还在往场里扔东西，但童武已经不在乎了。他看着身边这些浑身臭汗、满脸疲惫却笑得无比灿烂的队友，突然觉得，这就是足球的意义。
回盐城的大巴上，气氛和来时完全不同。大家有说有笑，老周被围在中间，唾沫横飞地讲着自己那个进球有多漂亮。李飞坐在童武旁边，主动递给他一瓶可乐：“刚才……谢了。”
童武接过可乐，拧开喝了一口，甜甜的气泡在嘴里炸开。“周哥教我的。”他说。
老周听见了，回过头，笑着说：“是他自己厉害。这小子，眼睛毒，脑子活，是块踢球的料。”
童武低下头，偷偷笑了。他摸出那个笔记本，借着窗外的月光，翻到新的一页，写下：第一次客场，赢了。
大巴车在夜色中行驶，红色的队服在昏暗的光线下，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。童武靠在窗户上，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灯光，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他知道，这只是他的第一场比赛，以后还有更多的客场要去，更多的硬仗要打。但他不怕。
因为他已经证明了，替补席上的观察家，也能成为改变比赛的人。
盐城队的28号，童武，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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