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子里的盘带少年(1 / 1)

盐城的六月,空气里飘着咸腥的海风,混着老城区巷子深处刚炸出的油条香。童武把校服外套往肩膀上一搭,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——里面装着刚发的月考卷,数学那栏的红叉像排歪歪扭扭的栅栏,把他的好心情拦得死死的。

“童武!这边!”

巷子口的槐树下,三个半大孩子正踹着个掉了皮的足球。胖子张磊光着膀子,肚皮上的肉随着跑动一晃一晃,见童武过来,抬脚就把球往他脸上吊。

童武头都没抬,脚尖轻轻一垫,足球像粘在他脚背上似的,顺着小腿滑到膝盖,再稳稳落在脚边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回力鞋,鞋头磨出个小口子,露出里面泛黄的袜子。

“你爸没揍你?”张磊凑过来,下巴朝他书包努了努,“我妈看见我物理卷,差点拿鸡毛掸子抽断我的腿。”

童武没说话,低头踩了踩足球。球是前年张磊爸从厂里废料堆捡的,黑色的胶皮层掉了一大块,露出里面灰蒙蒙的纱线,滚起来总往一边偏。可在童武脚下,它像有了魂,贴着水泥地绕着他的脚踝转圈,快得让人眼花。

“练这个有啥用?”另一个瘦高个王浩蹲在台阶上,叼着根快化了的冰棍,“你妈不是说,下学期再考不上重点班,就不让你碰球了?”

童武的脚顿了一下。足球在他脚边弹了弹,撞在墙上,又滚回来。

他知道王浩说的是实话。昨晚吃饭时,妈把试卷往桌上一拍,筷子“啪”地甩在碗沿:“我和你爸起早贪黑开那个杂货铺,供你吃供你穿,不是让你天天在外面野的!下次月考再掉名次,那破球你就给我扔垃圾桶里!”

爸没说话,只是一个劲地扒饭,米粒掉在桌上,他捡起来塞回嘴里,像在嚼什么硬东西。

“走了走了,三打三!”张磊把童武往巷子里推,“输的人请吃冰棍,绿豆的,五毛一根。”

巷子宽不过两米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。童武站在巷子这头,王浩和另一个同学站在那头,张磊当守门员,背靠着斑驳的“计划生育”标语。

王浩开球,一脚把球踢向童武面门。童武猛地矮身,足球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,撞在墙上,弹回来时,他已经像只猫似的贴了上去。

他没急着传球,左脚把球往回一拉,身体突然往右转,王浩下意识地跟着扑过去——就在这时,童武的右脚像抽鞭子似的,把球从自己裆下勾了过去,人顺势向左一拧,轻轻松松绕开了防守。

“嘿,这招帅!”张磊在门里喊。

童武没抬头,眼角的余光瞥见王浩又追了上来。他脚尖轻轻一挑,足球越过王浩的头顶,落在前面三步远的地方。等王浩转身时,童武已经冲了过去,右脚外脚背一磕,足球擦着张磊的胳膊肘,钻进了他身后的“球门”——那是用两块砖头摆出来的,间距刚好够一个足球通过。

“进了进了!”张磊手舞足蹈,“王浩,掏钱!绿豆冰棍!”

王浩骂骂咧咧地摸口袋,童武却盯着墙上的影子发呆。太阳快落山了,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和那只破足球的影子叠在一起,像个歪歪扭扭的“人”字。

“想啥呢?”张磊拍他后背,“你这脚法,不去踢球可惜了。”

童武低下头,用鞋尖碾着地上的石子:“踢啥球啊,我妈说了,那是不务正业。”

“可你踢得比电视里那些人还厉害啊。”张磊挠挠头,“上次我爸带我去看盐城队比赛,那些人盘带还没你稳呢。”

盐城队。

这三个字像颗小石子,投进童武心里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他知道这支队伍,在电视上见过——去年苏超联赛,盐城队主场在市体育场,穿红色球衣,每次镜头扫到看台上挥舞的红旗,童武都觉得心里像有团火在烧。

可那是“城里人”的队伍,和他这种住在老城区巷子里的学生,像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
“童武!”

巷口传来妈扯着嗓子的喊。童武心里一紧,慌忙把足球踢给张磊,抓起书包就往家跑。

“明天还来啊!”张磊在后面喊。

他没回头,拐过巷子口,就看见妈叉着腰站在杂货铺门口,围裙上沾着酱油渍。“野到现在!铺子没人看,丢了东西你赔得起?”妈伸手就要拧他耳朵,手到半空又缩了回去,眼圈有点红,“你爸去进货,三轮车在路上坏了,到现在还没回来。你倒好,就知道玩!”

童武低下头,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:“妈,我错了。”

“错有啥用?”妈叹了口气,把他往铺子里拉,“进来算账。今天卖了三箱啤酒,两袋洗衣粉,还有隔壁李奶奶买的一袋盐……”

杂货铺只有巴掌大,货架挤得满满当当,从酱油醋到卫生纸,再到夏天用的蚊香、花露水,一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味道扑过来。童武坐在小板凳上,手里捏着个计算器,听妈报数,手指在按键上慢吞吞地戳。

他的心思却飞到了刚才那条巷子里。

刚才那个穿裆过人,他练了一个月。每天放学,等铺子不忙了,他就抱着球去巷子练,对着墙踢,对着树绕,直到天黑得看不清球了才回家。有时候脚踢肿了,晚上躺在床上,脚踝火辣辣地疼,他就偷偷揉,不敢让妈知道。

“啪!”妈把一本账簿拍在他面前,“发什么呆?算错了!”

童武猛地回神,看见计算器上的数字错得离谱。他赶紧擦掉重算,耳朵尖却突然竖了起来——铺子门口的老旧收音机里,正播着本地体育新闻。

“……江苏城市超级联赛北区小组赛将于下月初开赛,盐城业余足球队今日公布了参赛名单,主教练王志明表示,今年球队的目标是打入淘汰赛……”

王志明?童武心里咯噔一下。他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——上次去市体育场看球,解说员提过,说王教练以前是省队的中场,踢得特别好。

“妈,”童武突然抬头,“盐城队……还招人吗?”

妈正往玻璃瓶里倒酱油,闻言手一抖,酱油洒了点在柜台上。“招什么人?”她瞪了童武一眼,“你想都别想!好好读书,将来考个师范,当老师,稳稳当当的,不比在场上滚一身泥强?”

童武低下头,没再说话。计算器上的数字跳来跳去,像他乱糟糟的心。

天黑透的时候,爸推着三轮车回来了,满头大汗,衬衫湿透了贴在背上。“车链子断了,”他喘着气说,从车斗里拎出一捆矿泉水,“找修车铺焊了半天才弄好。”

童武赶紧过去帮忙搬东西。爸的手粗糙得像砂纸,掌心全是老茧,碰得他胳膊有点疼。

“小武,”爸突然开口,声音有点哑,“刚才你妈说,你问盐城队招人?”

童武的脸一下子红了,手僵在半空中。

爸没看他,低头整理着矿泉水箱,过了好一会儿,才闷闷地说:“明天周六,铺子我看。你要是想去……就去试试。”

童武猛地抬头,看见爸的后脑勺,头发里藏着几根白丝。

“老王头跟我说过,”爸继续说,“盐城队的王教练,是他以前的老同事。你要是真想去,我带你去找他问问。不过先说好了,就当去玩玩,别耽误学习。”

妈从里屋出来,手里拿着毛巾,听见这话,嘴一撇:“玩?我看他是心野了!”但她没再说别的,把毛巾往爸肩上一扔,转身进了厨房。

童武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,他看着爸的背影,突然抓起放在角落的足球,往门外跑。

“你去哪?”妈在后面喊。

“我去练会儿球!”

他的声音带着颤,像刚开瓶的汽水,泡泡争先恐后地往外冒。

夜色里,那条熟悉的巷子空荡荡的。童武把球往地上一放,脚尖轻轻一点,足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。他开始带球跑,绕着巷子中间的那棵老槐树,左一下,右一下,鞋跟敲在水泥地上,发出“嗒嗒嗒”的声响,在安静的夜里,格外清亮。

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去试训,也不知道试训能不能成。他只知道,此刻脚下的足球,是这闷热夏天里,唯一能让他觉得踏实的东西。

球又一次撞在墙上,弹回来时,童武迎着球跑过去,纵身一跃,用胸口把球停在怀里。

晚风穿过巷子,吹起他额前的碎发。远处,市体育场的方向,隐约有灯光闪烁。

童武抱紧足球,往家跑。他得赶紧回去睡觉,明天,有大事要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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